1905 期 / 第4版:4
买不回来的年味
□  高望飞

      每年春节,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味小时候过年的感觉。如今的日子比先前殷实多了,但年味却寡淡了许多,有钱可以买到一切,却总也买不来久违的年味。当年那种日子虽清淡、年味却浓郁的感觉,只有在回味中慢慢咀嚼了,每每泝回依然是一种享受。

      多少年心心念念,总想回家过个年,然而故乡的家却荡然无存,唯有那梦境般的记忆镌镂心头。小时候过年,走进腊月就如同走进天堂,一股浓烈的年味扑面而来。东山的晨曦刚洒进村庄,芦花大公鸡就扑棱棱地飞到院墙上,对着天边的红日引颈鸣叫,给静谧的村乡平添几分生气。大门外麻池岸边,羊工大叔喂养的那只老黄狗,将嘴巴深深地埋在爪下,蜷曲着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偶有赶集的外村人路过,睁开眼皮睃一眼便又闭上。这方圆几个村相隔不远,张村、万村、高家、谢村、罗家沟、团城,彼此相见大都熟悉,连狗都不感觉陌生。那通往苏村小镇的沙石路上,一改往日的冷清与空旷,来往着扯回红绫花布脸上挂满喜气的媳儿们,买回年画和火鞭显得兴致勃勃的小后生,提着猪羊肉和烧酒惬意回家的红脸汉子,掂着新买的葱蒜、海带、粉皮、黑酱等年货大步流星往家赶的婆姨们……大家相互打问着年货的价钱、集市上的行情以及各家备办的程度,说笑声、打趣声夹杂着鸡鸣狗吠声,村头落了村尾起,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临近晌午时分,日头渐渐升高,冬天的阳光也显得温暖而祥和,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放了寒假的学生,成群结队地串着巷子追逐,追逐新年,追逐幸福,追逐那令人憧憬的生活景致。忙活了一年难得几日休闲的男人们,叼着旱烟袋围坐在村街头,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各家的收成,时不时望望村口,期盼在外务工或念书的孩子早早回来过年。顽皮的小伙伴们掰着手指头在大声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盼不得一咂眼就挨到大年三十。热闹街头,不知是那个孩子放了个“穿天猴”,“啪”的一声在天空炸响,一股淡淡的火药味迅速弥漫开来,乡亲们明显感到这年味愈来愈近了。

      乡下人过年大都要蒸几笼年馍,说是馍,其实就是用白玉茭面蒸的团子,只是形状和颜色如白面馍馍相差无几。那个年代小麦产量低,社里大都不种,农民们只好在自留地里种些白玉茭,聊以粗粮细作。到了年根,把白玉茭在滚水里一汆,然后稍作凉晒,碾出的面是又白又黏,再掺少量米面,蒸出的年馍那是七咧八瓣喧腾腾,好吃且又好看。

      村上大体有十来盘裸碾,但多数不在碾坊里,十冬腊月,在屋外是不宜碾湿面的。惟在碾坊内,给门窗挂上草帘子,再生一笼土坯火,才不冻年面,也不冻手脚。我家院里和东院的玉籽家,各有一座碾坊,一过腊八,村上人就来抢占碾子的使用权,母亲虽不识字,却谙“先来后到”的老理,不送人情不徇私,谁先约下谁先使,一句空口无凭的承诺,便将碾子的使用顺序规范得次第有序。那年头,社员们最大的福利便是“使唤牲口”,派上一头懒驴拉碾,一进碾房就屙尿,即使蒙上眼睛,也时不时偷吃碾盘上的粮食,很是让主人烦心。若是一匹勤快的骡马,又不偷吃又出活,一天轻轻松松碾它二斗年面,一斗蒸馍的白玉茭,一斗蒸年糕的黄玉茭。两盘碾子从早到晚转个不停,那吱吱嘎嘎的磙动声和簌簌簌的筛面声,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七八,直把这古朴的年味炫沽得真真切切又生生不息。

      放在火炉旁边的两盆发面,一夜之间蓬松得溢到盆沿外边,从密密麻麻的小洞里散发出一股怪怪的酸味,加适量碱面揉和几下,那酸味便就消失了。文革武斗那年,市面上买不到食用碱面,就用苏打粉代替,蒸出的馍滋味倒也可口,只是成色大不如碱面馍那样喧腾,这,倒也丝毫未曾减淡那浓浓的年味和喜气。

      蒸馍通常要在院里搭一笼火,5个半土坯竖起来围成一圈,用铁链子一系,前面留一豁口,把蒸锅放上去四平八稳。蒸馍所用的柴火多半是孩子们周末捡回来的,有牛羊吃了叶子留下的光秃秃的玉茭杆,有早在秋后就从田野里打回来的玉茭茬根,也有大人们从山上砍来的硬柴,这样的柴火耐烧而火旺。大约20分钟左右,一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年馍就蒸熟了。条件好点的人家,还要蒸少量花馍。蒸花馍可得有技巧,先将面团搓成馍状,然后用剪刀“嚓嚓”在背部剪开花,头顶摁颗绿豆,嘴巴衔枚酸枣,一只绿眼睛、红嘴巴的小刺猬即刻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果谁家年前嫁了闺女或侄女,还须再蒸些羊狗形状的年馍,以备正月天“送十五”所有。“十五”和“食物”是谐音,在元宵节前,娘家亲戚给婆家送一筐“羊狗”状的食物,预示着闺女一家的小日子会在新的一年过得红红火火,衣食无忧。

      羊,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动物之一,也是上古时代的图腾,相传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炎帝与羊颇就有“血缘关系”,这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倒是羊这种食草动物能与食肉成性的狗走在一起交了好友,实在令人费解。相传有一次狗去找羊,硬说羊欠它一块金骨头,羊不承认有这回事,狗就找来几位证人,第一位是狼,第二位是狐狸,第三位是秃鹰,三个帮凶异口同声作了伪证,羊有口难辨,只好违心地应承下这笔根本没欠过的债务,于是每年春天早早把身上的羊毛剪下来去偿还冤债。后来羊的善良深深打动了狗,狗便与虚伪而又恶毒的狼、狐狸和秃鹰为敌,跟可爱的羊叫了朋友,作了羊的保护神。

      临近年根,无论走到谁家,都会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钻进鼻孔,钻进肚里,钻进格溜拐弯的肠道,馋得你心里直痒痒。这五彩斑斓的食界,盛满了无尽的诱惑和惊喜,每一口都在诉说着千变万化的食育文化。吃,并非简单的解渴充饥,其背后蕴藏的教化与智慧,才是最真挚、最淳朴的情感寄托。我感觉,那发酵在传统文化里的年馍年糕年馅,远比现在的千元大餐可口得多,吃一口,有滋有味,嚼一块,香泽余生。

      在这氤氲着浓浓年味的香气中,孩子们翘首以盼的除夕终于来了,整个村子变成一个通红的世界,屋檐下是红红的灯笼,窗户上是红红的窗花,门楹两侧是红红的春联,就连牛栏、鸡埘、猪圈、狗穴、茅厕、磨坊都也贴着红,凡与生活相连的地儿都贴满了红。口里吃着红枣馍,手里用着红筷子,盘里放着红酸枣,肚上穿着红兜兜,上了年岁的人不好意思把红显露在外,就在裤带上、衣襟边隐隐扯挂点红,这红的渲染,已不再是用来避邪驱鬼,着实成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和向往。

      隔年饭吃过,再无往日的困顿。大人们点着红蜡烛围在通红的火炉旁守岁,不吉利的话儿都甭提,净拣一些有兆头的开心话调侃,时不时有朗朗笑声传出窗外,划破沉寂的夜色。小伙伴们不愿囿在家里,提前穿起过年的新外套,打着红红的灯笼,掂着红红的火鞭,东跑西窜,相互炫耀着各自的满足。

      大年初一,最开心的事儿是给本家长辈们拜年,每到一家,婶娘们都要给个压岁小钱,分发些核桃、柿饼、软枣之类的吃食,那年头钱虽值钱,但孩子们并不把钱看得过重,他们看重的是压岁钱里的那份丝丝柔柔的亲情,是长辈们对小辈的美好祝福和希望。相比之下,现在动辄几百元几千元的压岁钱,似乎没有过去的几分几毛简单和纯洁。

      儿时过年就一个“闹”字,小孩荡秋千、放风筝、砸铜钱;大人舞狮子、耍旱船、唱道情…… 一个动作、一种姿势、一份情趣,都是对幸福生活的赞美,对传统文化的演绎,都是炽热情感的释放、内心世界的表达。

      童年,总希望自己长大,而今长大了,年老了,却又希望自己像个孩子。我暗暗思忖,什么时候能顺着那弯弯的老路,回到那红彤彤闹腾腾香喷喷的老家,有滋有味过个年,再沿着陡峭的西坡小路回义合姥姥家走趟亲戚,那该有多么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