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 期 / 第4版:4
牧羊人(一)

      有首民谣曰:

      世上什么苦?黄连苦。

      黄连苦哎,不算苦。

      世上什么路难走哎?泥路难走。

      泥路难走哎,不算难走。

  世上什么顽强哎?蚯蚓顽强。

  蚯蚓顽强哎,钻破土壤。

      小宋,名叫宋拴贵。那时,小宋十二岁,脸儿胖,个儿大,身儿敦厚,老实,憨痴,但脑子机灵,是个好孩子。就是这年,一件不幸的事儿降临到整个家庭。他的父亲得了病。他的父亲是宋板有。宋板有得的是吃不了病。

  吃不了病,是不科学的叫法。村里人不懂病名,都这么叫。而它的医学名称,应称之为食道癌、或食管癌。

  小宋父亲的病,就像是一枚突飞而来的炮弹,把他和他们的家庭炸得墙倒屋塌,烟灰纷飞。无疑,父亲的疾病,就是重大灾殃,祸及到这个家庭,短时间内很难保持原来的生活状态。对小宋来说,犹如寒冬侵袭,漫漫雾霭一般,给未来的道路罩上一层阴郁;或如深壑阻遏通途,危难莫测。

  那时,小宋还是个孩子,对于世事似懂非懂。他有两个姐姐,还未到出嫁的年龄;有个弟弟,大名拴娃,小名秃孩。是个哑巴。

      宋板有得病时,是个秋天。那天,宋板有端着碗在饭市上吃饭,吃着吃着,就咽不下去了。饭在嘴里嚼着,就是不进肚子里。他饿得慌,肚子里咕咕叫着,喊饭。他硬往下咽,才从喉咙下去,迅即又从食道翻上来。吐的时候,噎得他两眼直流泪,很难受。宋板有当即意识到情况不详。他想,人不吃饭哪能活命呢?这是天不让活了。疾病就像泰山压顶一样,宋板有被压得挺不起腰杆子。  

  宋板有心里明白,活人就是靠吃饭的,干活的人,不吃饭还成吗?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宋板有的老婆,心就着急起来。想,孩儿他爸,一向壮实的人儿,一顿能吃三大碗,怎么突然就吃不下去了呢?这事儿,不想倒也罢,一想就后怕。宋板有是家里的顶梁柱,这顶梁柱一折,一家老小怎么生活哪? 

  看病要紧,趁早会儿,治吧,一刻也不能耽误。宋板有的老婆,东借西凑,凑了些钱,领着他进了医院。

  一系列检查,诊断后,医生给出结论,食道癌晚期。这种病,在宋家庄村得病的人为数不多。

  宋板有揣测到病的严重性。从医院回来,他强撑着气,强装着无事一样,与来探问他的人说些开心话,他说:“没有事的,会好起来的。这点小病,能把咱老宋压垮。”说归说,无人时,他就生闷气,心里背着包袱,无人知晓。

  一场清霜过后,又一场重霜扫地。宋板有听着门外唰唰秋风扑打门庭,看着枯黄的树叶子簌簌落地,他的心也跟着凋落。

  深秋的雨寒蝉凄切,雨里夹着雪。凉飕飕的天气,虚弱的病人,只能躲在屋子里保养身体。当时,小宋在学校里上学,正读三年级,他年纪还小,他还不知父亲病的可怕,还不知父亲生命的日子不会久远了,甚至,他不明白今后的处境有多难。

  冬天如期而至,大雪急速而降,像个赶路人,只怕耽误路程,一刻都不能延期。这个冬天,北风吼嚎,大雪如鹅毛一样,下了一场又是一场,接连不断,下得天寒地冻,雪深至人膝。天,寒冷刺骨,冻得人出不得门,只好缩手缩脚,窝在火边取暖。

  小宋的父亲宋板有,每天靠流食维持生命,身体瘦得皮包骨。他的母亲熬药,两个姐姐在床前服侍父亲。他跳着雪窟窿深一脚浅一脚请医生。医生也忙,才出了东家,又进西家。求医看病的人多,都就在医生后头跟着。为给父亲请医生,他东家问,西家找,南里寻,北里跑,冒着寒冷,披着雪花,终日忙得喘不过气来。请来医生,他红红的脸蛋上冻得如茄子一样紫黑紫黑,他跳上火台,两腿叉着火,烤身子。

   又是打针,又是输液,宋板有的病也没见得有好转。

   冬天,本来就灰暗。宋板有住着这三间东屋,早不见太阳,晚不见夕阳,屋里光线就更暗了。医生摸摸他的焦黄肌瘦的面容,瞑目不睁的样子,用手掰开他的眼帘,少神无光,是个即将领取鬼门关通票的鬼魂,悄声嘱咐他的老婆说:“老宋恐怕时间不多了,该准备后事了。”她一听,头都炸了。

  很快,年就过去了。这年春浅,天说暖和就暖和了。

  整个冬天,堆了一地的积雪,很快就消融。地下放起雪河,宋板有已奄奄一息“准备副棺木吧。”同姓家族的人说。

  “哎,钱,家里已花完了,该怎么办呢?母亲叹了口气说。一副无奈的模样,眼神里露着苦楚,可怜兮兮的。

  有人出点子,说:“嫂子,愁啥呢。别愁,那就去找大队吧,好赖有福他是大队主任,大小是个官,他说话顶事。他不会不管。”

  靠有福说话,大队给了棵榆树,给宋板有做棺木。棺椁没几天就做成了。

  宋板有临死都咽不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头点着老婆,特地靠近了他身边,他张着嘴巴,声音虚缓低微得让人几乎听不见,他手指给她说拴贵,“不管受多大罪,把他……”话未说完,闭上了眼睛,离世而去。

  宋板有躺在棺木里。出殡那天,母亲哭天喊地,气成一个堆儿。他的姐姐嚎啕大哭,小宋也是悲泪垂下。悲楚的哭声,在村路上哀痛凄凉。送父亲宋板有魂归西天极乐世界。宋板有拖着融化的雪河,拖着满地泥浆,拖着世间道不尽的酸苦,拖着未完成的遗恨,告别了村庄,告别了家人。

  之后,母亲拖着他,和他的两个姐姐,还有哑巴弟弟秃孩,过起艰苦难熬的日子。

  父亲去世不久,小宋便辍学了。他就在队里放羊,哑巴弟弟也跟着他放羊。

  几年后,小宋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他长成大小伙子。年龄大了,成了壮劳力,队里不让他放羊了。队里缺劳力,他就在生产队推车,挑担子,苦活重活,那一样都少不了他。从此,他挑起一家人生活的担子。

  那时,母亲健在。小宋和他的哑巴弟弟秃孩,有母亲为他们做饭,洗衣服,兄弟二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活不冷不热,过得还挺不错。

  转眼间,拴贵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

  母亲给他找媒人张罗婚姻大事。拴贵烟没少给媒人口袋里装,酒也买得勤,他跟着东村相亲,西村相亲,南来北去,不知跑了多少回路,却没能相中一个。这并不是他眼窝儿高,看不上人家,挑花了眼,而是人家女方看不上他。说他一脸憨相,说他家穷,三间黑东屋,像个黑洞似的,说得他没一点好。说媒的说破了嘴,跑断了腿,没法儿,巧说媒,主不顺。每次相亲,他像出征的士卒,心里举着得胜旗,旌旗飘扬,浩浩而行。回来时,如吃了败仗一样。若说丢盔卸甲,甚为不妥,倘若草率收兵,不胜而归也是事实。这么,左耽搁,右耽搁,一晃,年龄闪过了三十,他犹如晚点的乘客,终没能按点登上通行的客车。

  说来还好,一九八七年,小宋生命的地平线上迎来美好的时刻,也是成就他婚姻的时刻来了,兴奋的时刻,虽然来晚了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一日,小宋结识了于家沟的一名女子,是个哑巴,那时,他的心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相亲时,他心里没底,他不知这门亲事是否成功。这日,见了面,他见哑巴个儿不算矮,头梳得光溜溜的,额前流海下,方脸上嵌着一对明亮的眸子,衬托出哑巴的端庄和美感。她不厚不薄的嘴唇,不大不小还算匀称的鼻梁,将她映得颇耐端目。她上身穿着时兴的花格衣裳,下身穿着合体的翠蓝裤子,将她装饰得线条楚立,一双高跟鞋举起她合体的形态。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想,找个哑巴,一辈子连句话都说不上。心不美,却无可奈何。一路上,媒人说,不敢挑,这么大年龄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能找个像哑巴这样的就不错了。他想,自己已三十出头了,一想起以往,就像阴影一样,在面前晃来晃去,阴暗不明,罩在心里。当他见哑巴的长相还是好看的,他想,哑巴也行。只要身边有个女人,比打光棍好,一个人过,就像生活在灰蒙蒙的空间里,没有阳光映照,没有亮色,暗淡时时围绕身边,那是怎样一种境况呢?于是,他拿定主意,很快做出选择。他决定和哑巴定下这门亲事。把哑巴娶回家中,和她一起过日子。

  哑巴进屋和小宋才见面,心里打了个格登。她摆了摆手,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坐在床前背对着他,他故意咳嗽一声,她扭过脸来,互相对视着,看了大约不到一分钟,只坐了一小会儿,或许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哑巴就避而去之。

  不见不用说,哪知,哑巴看他脑袋圆圆的,额头大大的,嘴唇厚,面相老,眼神呆,一副憨相,短暂见过。哑巴怏怏不乐,不满意这门婚事。可哑巴家里人相中了拴贵,觉得他老实本分,想她跟上他生活不会赖的。哑巴的母亲打着手势,比划着,说:“你自己这样子,就不要挑剔别人了。这人就不错。”哑巴犹豫了好久,才疑惑不定,拿了主意,但她的心还是在模棱两可之间徘徊着。她和母亲用手比比划划,眼睁得大大的,她口里啊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定婚。她牵着小宋的手,摆了两下,张开嘴巴,啊啊,示意愿意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