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 期 / 第4版:4
我的学工经历
□  王鸿远

       我曾有过到工厂学工的经历,是在文革时期。1966年初冬,全国性的红卫兵和革命师生大串联接近尾声,我们三人串联小分队也顺利返乡了。在家消停了两天之后,我来到学校,有同学告诉我,凡串联回来的人可以申请下乡下厂参加劳动实践,接受工农再教育。我想,这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当然要极积响应,也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但我又疑虑重重,当前的这场运动,我的父亲受到冲击,就我这样家庭背景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实践,人们接受不接受我还不好说呢,也只有壮着胆子试试吧。

      我来到学校临时管委处,还好,有人值班,问:“有什么事?” 

      “听说有同学下乡下厂劳动锻炼了?我也想去。” 我拘谨地试探着问。

      “是啊,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 

      “还有一个名额是去柴油机厂,你去吧。” 

      “好啊,行。” 我欣然应答。

      随即给我开了介绍信,按了公章,又发给我每日五角钱的伙食补助约二十元。真没想到这事办的挺顺利的。

      在我们就读初中的那个年代,能当一个工人,那可是磕头烧香也难说能办成的好事。工人的社会地位高,待遇优厚,人人都羡慕,如今碰上了这样的机会,说不定往后我真能当上工人。一种激情和期望竟使我晚上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拿了介绍信去柴油机厂报到。之前,听说柴油机厂是我们县里乃至山西省内有名的工厂,出厂的柴油机销往全国各地,但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出东关走县城东南一隅,便到了柴油机厂。进了工厂大门,门卫师傅看着我,大概是由于陌生引起了人家的注意,问:“有什么事?” 

       我自信地拿着介绍信说:“师傅,我是学校派来的,来报到的。”

      “好啊,欢迎,革命师生都欢迎,去厂务办公室吧。”

      办公室的领导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给开出到膳食科交粮票和伙食费的通知,又说:“带被褥了吗?” 

      “呀,没带,我家是城里北街的,我可以晚上回家吗?” 

      领导考虑了一下说:“可以,不过要按时上下班,和工人们保持一致就行。” 

      “能行,我能做到。” 

      看我诚恳的样子,领导点头表示允诺,随后领我到机加工车间去。

      机加工车间一排十几间房,大窗轩,门朝北开,刚进门就看到各式各样的车床整齐地分列在过道两旁,车床有悬顶灯或台灯,窗户间隔的墙上有电闸,三相电缆沿墙设置,机床间还有流水作业时挂件用的缆索。习惯了课堂课桌、讲台黑板等教学环境的我,面对工厂车间里的这个场景,被未曾见识的新奇吸引着,形物各异,目不暇接。领导给我引荐了一位年轻的工人师傅,并与他说:“小贾,这位是新来学工的同学,就跟你上班实习了。” 随后又吩咐我们注意安全。贾师傅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工厂领导和工人师傅对一个学生的热情和关照。

      带我学工的年轻师傅叫贾学义,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给人的印象好个英俊潇洒、朝气精干,见着我笑盈盈的。

      问我:“冷不冷?咱这儿没生火呢。”

      我感激地说:“没事,不冷。”

      贾师傅换上了工作服,并告我可以去后勤处领一件工作服。接着,他指着眼前的那些机器说:“你见过这些机器吗?跟我来,看看咱这些伙计们。” 我们边走边看眼下这一系列设备,贾师傅给我一一指点:钳工、钻床、刨床、旋床、铣床、切割机、铁砧、砂轮。这些机器倒像“战士”,坚守着各自的阵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机器,眼界大开。

      贾师傅说:“咱们的活儿是打眼。” 我心想:怎么个打眼法?也不好意思问个端底。师傅掇来一箱东西,打开后里面全是铮亮的约莫半公分厚的圆形铁板,他说:“这些毛坯件需要的下一道工序就是打上螺丝孔,咱们就做这个。” 只见师傅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枚螺旋状钻头,插在钻床头部的下边,上紧用以固定的旋钮,合了电闸,将毛坯件卡在钻头下已标定的位置上,左手紧捏校准用的模具,右手操动机械手柄,钻头飞速地旋转起来,吃力于着眼点,瞬间铁屑四溅,响声尖厉,钻孔渐深,偶尔火星飞迸,一会儿工夫,便钻出了一眼孔。此件一共打了三个孔。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打眼”。

      贾师傅又给我演示了一遍操作及程序,并对我说:“你看好了,钻孔问题不大,稳定用力就行,关键是孔的位置要求严格,一定要把模具和工件精准对标,旋紧卡盘,才能钻出合格的孔。更操心的是安全,千万不得伤着手。” 面临工作岗位,我有点紧张,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第一次操作就弄出个笑话。还好,我按师傅教给的要领做,第一个零件基本合格。当我连续做了十几个零件后,贾师傅说要检查一下合格率,结果有两个次品,还有一个坯件有问题的,不算我的责任。贾师傅说次品多了是要给差评甚至受罚的,必须认真,提高质量和效益。此时的我感慨良多,一是钦佩贾师傅精益求精的务实态度。二是见识了做一个零件的严密性,尤其是制造一台柴油机,那么多零部件都要严格把关,工人团队流水作业真不容易啊,工人阶级的精神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呢。

      下班时间到了,中午在厂里食堂用餐,领了一份肉馅包子和蛋汤,这顿美食令我终身难忘。在自家哪能享有这样的好伙食呢,对于温饱问题长期困扰着的农村家庭学生来说,在厂里顿顿有好饭,这简直是天赐的口福。

      下午,我们将上午已成孔的零件再加工,用手工丝锥旋出孔内螺纹,把零件夹紧在台钳上,用力转动丝锥手柄,渐进的丝锥就将原孔钻成了螺丝孔。我边做边好奇地思索:这些机加工工具为什么都能削铁如泥呢?后来,贾师傅告诉我,钻头都是金刚石合金制作的。联系我们在初中物理课上老师曾讲过杠杆原理,以及最硬物质金刚石的用途,我茅塞顿开,如不是来学工,是体会不到书本知识与劳动实践相结合的好处的。

      在机加工车间劳动与贾学义师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今天,我们仍保持联系,珍惜这份莫逆之交的师徒友情。当我在机加工车间劳动意兴正浓时,接到厂领导通知,又派我到铸造分厂劳动,我有点恋恋不舍刚习惯了的机加工工作,却又对铸造分厂心存好奇,况且,要服从调动哪有不去的道理呢。

      来到铸造分厂,只见冶炼塔炉赤焰冲天,透过炉门可看到炉堂内被熔化了的铁水炽烈耀眼,工人师傅们满面红晕。工棚区内积砂成堆,模具千奇百样。工人师傅们见我刚来,了解我的情况,叫我小王同学,我感到十分亲切。领班的师傅说:“小王还是个孩子,可不能让人家掇铁水锅,就跟大伙翻砂吧。”我才知道原来分两个工种,一是冶炼,二是制作铸型,而制作铸型就叫翻砂。翻砂的工艺挺复杂的,铸型模具是对称的可以合二为一的木制品,其表面打了蜡,它们被扣在两片砂包中间,砂包的空间塞满含水分的湿细砂并用木杵捣实,整平铸型包的合面,然后取出模具,再放入套装实心砂模,最后,位置精准地合上两片砂包,扎紧砂包箍。当足够数量的铸型件做成后,那边冶炼工人也炼好了一炉铁水,一场紧张的浇铸工作随即展开。炉架上的锅炉被倾斜,滚滚铁水流入师傅们操着的长铁杆的铁水锅里,一锅铁水少说也有上百斤,冲着热浪,师傅们穿梭着掇来铁水浇铸,铸型包的铸口不大,浇铸时铁水又不能散在外边,要浇满铸型件没力气没功夫真不行。经过一两个小时的冷却,打开砂包,崭新的铸件终于面世了,我第一次看到机器部件在工人师傅们的手中诞生了,格外地兴奋。在师傅们的帮助下,我学会了制作铸型,但我的技能和速度还差得远,师傅做成两个,我赶一个都没成,有时铸型留下凹坑,返工的事常有。我深深体会到翻砂是一个技术活,还必须与时间赛跑,因为铁水不能冷却也不能浪费,额定的铸型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一个多月的学工实践就要结束了,我与工人师傅们结成的友谊并没有结束,学到的在书本上不可能获得的知识和技能使我倍感欣慰。时间过去了57年,岁月改变了许多,但在柴油机厂劳动实践的经历使我记忆犹新,那些可敬的工人师傅们使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