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 期 / 第4版:4
好大一棵树(上)

                                                               

                                                 □  刘长彦

      忽然想去看看那棵老槐树。

      老槐树在拆迁后的围墙里。从府前广场东侧“虎西门”石牌坊进去,走过阒寂无人的关帝庙,老槐树赫然屹立在拆迁后的断墙残垣中。

      真是好大一棵树!在树下仰看,但觉一股拔地擎天的凛凛之气。粗糙的黑褐色树皮,镀着厚重的历史底色,数人围不拢的树身肚腹已显中空,裸露出沧桑春秋,躯干虽愈老却愈挺拔高古,枝桠雄奇蓬勃。春风此时还没把它唤醒,老槐空枝向天,仿佛正向天幕挥洒浓烈的记忆和情感。

      那些年我曾无数次从树下走过,走向老槐北边,——拆迁前是一条悠然的十字小巷。巷口一排青砖长房的山墙上挂一木牌:药材公司中药批发部。那年我二十郎当岁,高中毕业后当过一年代理教师,不安于三尺讲台,又来这里当了一个临时工保管员。

      批发部里两道长长的、铺着印花塑料布的水泥柜台,正面墙上挂着各种奖旗奖牌,绘有栩栩如生的老虎、梅花鹿和各种花卉版画。“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毛主席的话被镂刻成木板字嵌在室内山墙上,昭示着当年中医药事业的黄金岁月。

      每天上班后的首要工作,是要填饱那些张着饥饿大口、如蜂巢般密集排列的三百多个水泥药柜。我步履踉跄地一趟一趟从中药大库扛来沉重的中药麻袋和席包,拆口,倒包,灰黄呛鼻的中草药尘灰还在柜口升腾,一沓沓的提货单据已揄在面前。当年这里是县、社、乡三级医院和赤脚医生们唯一购药窗口,验、收、倒和提药,我常常是“住了箫管弄弦索”般忙活,不容片刻喘息。 那时全县喝中药人碗里的甜酸苦辣咸,大概都有我落进去的汗水。回顾那段时光,虽忙累,却感到充实。包罗万象的中药品种,苍苍树木,青青芳草,灼灼花朵,山中珍,海里宝,犀牛头上角,麝鹿腹中香 ……应有尽有,充盈了我的知识,丰富了我的青春。至今回味,麝香、檀香、沉香、绛香、丁香、藿香、茴香、香附、香橼…… 浓浓中草药香似乎还在往鼻孔里钻,钻进五脏,钻进六腑,一直嵌入骨头缝里。 

      中药批发部窗外是药材公司后院。幽静的庭院有序地栽种着黄柏、杜仲、银杏、枳壳等药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满院斑驳的光影。常常有一只黑白羽的花喜鹊落在主席台旁的果树上,尾巴一翘一翘唱几声单调的歌,身子一耸越过中药库的屋脊向老槐树那里鹊巢飞去。院中那座“文革”时的主席台,挡住了看向南大街的视线。主席台后是牡丹、芍药花圃,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开过后,风姿绰约的芍药花又分外惹眼。我曾把药柜中的二丑籽偷偷撒进花圃里,只有两株牵牛花藤躲过了门房老赵的锄头,从牡丹的浓荫里钻出来,在旁边的枳壳树上七缠八绕,攀到主席台顶倒垂下来,开枝散叶,嘀嘀哒哒吹响嘹亮的花喇叭。

      主席台上没有主席像,代之一幅山水油画,县文化馆李文忠先生手笔。台两侧配一副楹联:                  

精鸟衔来回春药

丹朱育就栋梁材

      主席台下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头发已经花白的王有章经理忙活着将花盆挪来摆去,一边习惯地“咳,咳,咳”。会计室的算盘在他咳声中噼里啪啦打的脆响。我赶忙扫去洒落在柜台上的药屑,要让他进来看见肯定会突然发火。这是一个强势的、从不嗜烟酒的领导人,他主政时,这个不大的县城公司被树为全国医药行业的先进典型,他的名字被省报头版加编者按宣扬报道。他参加过全国双学英模大会,留下与华国锋、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合影的一幅值得炫耀的大照片。他曾有许多浪漫设想:在老方山上建人参、黄连、牡丹、芍药、连翘种植基地,放养百头梅花鹿;造中草药电脑自动配方机;在半山区规划万亩酸枣垛,百亩种植场,将公司小宣传队扩展为生旦净丑行当俱全的大剧团,演出曾进省城,设想进京城……

      然而这些都随着他的升迁调离,大都成了早谢花朵,没结什么果。

      我的工作调到了公司办公室,许多时侯和他面对面,他说,我记。他曾许诺说弄个临时工转正指标,我感激地连连点头,却并没等到他这般行事。

      熙熙攘攘的县城南大街,一个挎黑色人造革包的人匆匆走过,他是王经理。他已升迁到长治地区,他的名字又紧随着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不同的这次却是他负面的报道。他的问题放到今天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那时却把他从人生的巅峰拽落到了谷底。他没朝公司这里看,头一直偏向一边,好像在欣赏街对面财贸部和商业局挂的的黑体字招牌。我目送他走过排着长队领供应粮的城关粮站,走进熙来攘往的南大街人流里。人群中他雪白的头发很是显眼,黑色人造革包在背后一晃一晃,仿佛在替他诉说什么。

      素来不大管事的温主任成了一把手。与前任不同,性格温和的温主任几乎没脾性,采购员老申调侃他是一壶不冷不烫的温开水。然而好人没好命,一场大病过早地给他生命划了句号。

      好调侃给人起外号的老申,也有人送了他个外号:轱辘锤。不过看在老申偌大年纪,没人敢当面这样叫他。看着胖胖的穿一身黑咔叽的老申慢吞吞走过来,想起南大街当年卖小鏊饼人手中那油晃晃骨碌碌转的小杆杖,我就不由想笑。老申也笑,说,不要瞧我走的慢,全国各地都串遍。老申是个老采购,一年四季在外面跑。他在公司楼上有一间单人宿舍,我好去他那里听他海吹乱侃,谈笑中他带一种狡黠的诙谐。记得好去他那里的人还有晃杆、老郭、六则,我们在一起打扑克麻将,赢烟。“哇啦啦啦,又输了!”老申嘿嘿笑着,捏捏空了盒子的“黄金叶”,掏出钥匙打开床头的木箱子,慢吞吞取出平素自己也舍不得抽的“墨菊”。

      别看老申总是呵呵笑,其实他这个人心重,记仇。一天,老申叫我去他楼上的宿舍,说要我帮他写一份告状材料。

      “告状?告谁?”

      “狗,黄狗!”老申愤愤然。

      看我一脸惊愕,老申嘿嘿一笑,却不解答,转身去倒水,沏茶,翻动火炉上烤的滋滋作响的烧饼。这是当年在火车上卖五分一个撒有椒盐的烧饼,很香。窗外面,南大街的喧闹声透过玻璃缝一波一波地传进来。老申隔壁是公司的会议室,当年每天早晚,全员职工都要到这里集中二个小时班前班后的 “天天学”,传达红头文件,学习最新最高指示,宣布一些让人听了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情。老申很少参加,除非领导差人叫。“文革”初老申在这里曾被当活靶子揪斗,罪名当然与他平时好“喋凉话”有关。狡猾的老申早早把头剃光了以免被揪,可偏偏有人不依不饶,这人就是黄支委。没头发揪就扯耳朵,老申耳朵小且油滑,但黄支委指甲长,还把手指头在地面上磨檫,又是扯又是掐,老申耳朵都被揪扯的变了形。

      “中央现时不是正清理打、砸、抢三种人吗?他黄支委凭甚还当支委!”说起这些老申眼里就像往外喷火。看着老申光溜溜泛油光的脑瓜上那两只似可忽略不计的小耳朵,我说,哦。

      黄支委后来调走了。但似乎与老申的告状无关。也许人家早把这些陈年过节给忘了,黄支委去灶房打水时看见老申,还撵着用东乡话打招呼:“甚时回来喽老生(申)?也不撂下更(根)好央(烟)抽抽?”正掂着开水上楼的老申把壶放在台阶上,并不搭腔,只是慢吞吞很不情愿地扔下来一支河南“安阳”,或是上海“飞马”。

      楼梯旁边,一株合欢树蓊蓊郁郁,枝叶中红白相间的合欢花展翅蝴蝶般,正开放的摇曳多姿。厨房前面一排杜仲树,树上有蝉在一声声唱着情歌:喔嘤喔嘤——嚓!蝉退下的壳叫蝉蜕,是一味祛风的中药。蝉在家乡俗名就叫“喔嘤嚓”,又名“秋凉”,寓意暑热已尽,繁花将去,凉爽萧瑟的秋天已在叩响门环了。

      在合欢树与杜仲树之间曾砌有一喷水池,池中珊瑚垒山,山头一柱莲蓬喷出水雾,在阳光中折射出迷幻般七彩。池周台阶上摆放各式花盆,玫瑰、月季、无花果、郁金香、串串红、麦门冬、长春菊……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卉,争香斗艳,小小的公司庭院三季有花,芬芳溢满。二道门两边各植一株针叶松,簇拥着门额上一块金底绿字的奖匾,上书:园林化庭院,长治市政府颁。

      我曾往水池里放进去两条从南关麻池捞的小鲫鱼,在水里穿来穿去箭一般活跃。还有一只鳖,不时从水里冒出头来探看几眼。水涸花谢时,它们都不知那儿去了。

      中药保管老卫的办公家就在杜仲树旁边。老卫好喝两口,那天脸红红地瞅着门市部说酒话:高高大大门里站,不坐柜台也好看。老卫是在调侃走下收款台打扫卫生的王阿姨。王阿姨名素珍,其实那时她并不老,也就四十出头吧,留剪发头,篮球运动员的身高,年轻时绝对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素雅美女。不过在当年大都二十上下花团锦簇般女职工眼里,她已算半老阿姨了。公司年轻的姑娘们当年是县城有名的“刘胡兰民兵班”,东街文化馆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她们飒爽英姿的靓照,隔着玻璃仿佛也能感受一股青春气息:腰扎武装带,手持半自动枪,顾盼流姿的目光似在眺望一片光明的未来。我办公室对面的门房老吴头那里,常常传出她们青春浪漫的朗朗笑语,办公室张主任曾经感慨,说咱公司啊,可以写一部《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