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6 期 / 第4版:4
圆眼
□  常芳芳

      圆眼是我的大妹夫,因为眼睛大,又滴溜圆,打小就有了这样一个小名,以至于很多认识他的人只知他是圆眼,反不知道程云是谁。从家庭关系上说,圆眼是我的妹夫,但从现实意义上说,他早就是我的亲弟,我小妹的亲哥,我爸妈的亲儿子。

      最美的年龄,遇到了对的人,荒了学业,丰了爱情。

      不记得圆眼是什么时候融进我们家的,最早的印象就是一个一脸稚气的大眼睛男孩,整天和大妹形影不离,那时的他们只有十二三岁,本来应该好好读书,可是俩人都贪玩,两家父母想了多少办法,都没法让他们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在当时的他俩看来,相互之间懵懂的好感已经掩盖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对方,每天抓紧一切机会在一起玩。就这样,两个人因为所谓的爱情双双被卡在了高等学府的墙外。

      到了十八九岁,双方父母眼看学也上不成,这俩孩子仍然难舍难分,也就渐渐默认了他们的恋爱关系。从那以后,圆眼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明明两家只隔几百米,工作以外的大部分时间却都在我家。我家一共姐妹三人,上下没兄弟,本来父母因为整天忙得不着家,早就为我们姐仨分配好了家务活,他一来,家里的拌煤、挖烧土等活儿都抢了过去,再加上他风趣幽默,一天到晚把我们这一姐一妹逗得合不拢嘴,我和老三自然也就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想着他。

      马拉松爱情长跑,亲情爱情一并收入囊中。

      记得我刚生了孩子那会儿,在娘家坐月子。母亲当时正开着一家小超市,没有时间照顾我,大妹自告奋勇担起了这个责任。一天上午,她正在院子里为孩子洗尿布,我从窗玻璃上看到圆眼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放到厨房后,就蹲在了大妹旁边。不知说到了哪个话题,俩人突然起身,在院里嬉闹起来,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不一会儿,大妹抓起孩子的尿布甩向圆眼,忍俊不禁的一幕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尿布上卷着的黄生生的婴儿屎糊到了圆眼的背上,顺着带出来的水从上往下流,圆眼还没有察觉,大妹在这时停止了打闹,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边上前为圆眼揩拭,圆眼还以为大妹很快抓到他了,身子一躲,衣服随着惯性一甩,两人手上、身上全是黄色的星星点点。接下来,就是一阵狂似一阵的大笑,还没等他俩进来和我讲述经过,我在房间里已经笑岔了气。圆眼一丝都没觉得脏,跑进来还看了看孩子才出去把衣服换下来。我想,那时,他从心底里早就把我儿子当自家人了吧!

      我的小妹那时候正读初中,经常一进门就问圆眼哥多会儿来,好像圆眼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以至于圆眼和我大妹结婚后,小妹还是改不了口,仍一如既往地叫圆眼哥,尤其是向别人介绍家庭关系时,还必须得多解释几句。我父母更是每当做了好吃的,总会多留出一份给他,把他当成了亲儿子。

      圆眼和我们姐妹的关系,从来都是那么轻松自然,好像上辈子就是亲姊妹。开朗活泼,爱说爱笑,豪爽洒脱,不拘小节等很多性格上的共同点,让我们相互之间坦诚相见,从没有一丝隐瞒;遇到困难时,携手并肩,共同面对,从没分过彼此。至于圆眼和我大妹之间的恋爱,也许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是玩伴,只是觉得在一起好玩,当青春萌动期一到,二人的关系自然也搭上了这个班车。没有感情磨合,也没有物质考验,十年爱情长跑结束后,便顺理成章地走进了婚姻。

      婚后互敬互爱,甜蜜幸福;外甥们当子女,疼爱有加。

      婚后,两人互敬互爱,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更给家里添了喜气。儿时的青梅竹马成了夫妻,感情自然深厚。圆眼不管去哪里工作,始终惦记着家里,手机通话记录最多的永远都是大妹。大妹几次想出去工作,圆眼都说家里也需要她,怕她累着,自己一个人出去就行,大妹也就打消了出去工作的念头,安心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照顾孩子,孝敬公婆。这么多年,俩人一直保持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模式。

      大妹特别勤快,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时间一长,腰肌劳损,腰间盘突出随之而来。有一次,大妹腰疼得无法起床,上身也无法动弹。连续二十多天,圆眼背着她到处针灸按摩,回家还为她做喜欢吃的饭,并小心地扶住大妹脖颈,一口口喂饭,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耐心,让人看了真觉得感动。那次康复后,圆眼只要在家,就主动分担家务活,让大妹多休息。

      圆眼对酒过敏,只要沾一点酒,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会红得吓人,有时还伴有其它的不适。因此他自己没有特殊情况绝不饮酒。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有例外。为这事儿,大妹的心时常吊着,总是在圆眼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记得有一次,圆眼从外面回来直喊肚子疼,只见他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部因为痛苦缩成了一团,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掉下来。大妹赶紧叫车带他去了医院,一路上,还是先问他喝酒没,其实那次生病真和喝酒无关。

      到了医院后,医生先是让做各种检查,在这期间,圆眼疼得更加厉害,大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眼里噙着泪,急切地喊医生。但是因为当时本地的医疗条件有限,并没查出病因,圆眼此时已经开始高烧。眼看病情不能再耽搁,大妹和医生迅速沟通,赶紧转院,后来到了三甲医院才知道是阑尾炎,此时病灶部位已经开始严重化脓,不得不手术了。在医院那几天,大妹几乎没合眼,无微不至地照顾圆眼,密切关注圆眼的体温。还不时地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圆眼,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婆婆、家人都劝她休息会,她却一刻都不舍得离开。圆眼看见大妹憔悴的面容,也投去怜爱的目光。同病房的病友还羡慕地说,“这俩年轻人真是少有的恩爱呀!”

      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没有买房,生了儿子后,一家三口住在一间屋子里,有些拥挤。而我爸妈家里随着我们姐妹一个个出嫁,空出了好几个房间,四间楼上楼下只我父母两个人住,我妹两口子也就自然而然搬了过来。从此,他们就和我父母生活在了一起。

      我儿子比外甥只大两岁,孩子上小学那几年,由于我工作单位离这里近,我和儿子大多数时间也都住在父母家里,父亲退休后主动按时接送两个小外孙上下学,小弟兄俩整天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一到周末,圆眼只要带孩子出去玩,就是带两个,买玩具、吃的东西,从来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家儿子和这个姨夫的感情不亚于父子。记得有一次,一个寒冷的冬日,家里没暖气,我爸接回儿子后,正巧圆眼出车回来在家睡觉,儿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房间,将鞋一扔,就钻进了他姨夫的被窝,圆眼还帮他再次卷了卷被子,生怕漏风,俨然自己的亲儿子。就连他们一家去外地旅游,那也是必须把我儿子带上才心安理得。

      今年国庆期间,我们一家自驾游去了一趟运城,每到一个景点,圆眼总是先停好车,然后背上吃的喝的在后面看护着我们,两个外甥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走一会儿就喊叫着让他抱。他一会儿抱起这个,一会儿又换另一个,有时候干脆一抱两个。两个大点的男孩也围着他,说说笑笑,好不快活。我在想,下一代的几个孩子和他真亲,都喜欢和他在一起,如果没有他,这次运城行还真的不能行。

      孝敬父母,关心子女,长辈晚辈都欢喜。

      很多年来,由于工作需要,他不能每天都回家,但只要他在家,就找事儿做。虽然从来不在语言上表达,但是总会表现在行动上。比如家里的管道,电路,需要修的一些物件,我们还没发现就修好了,也会时常下厨做几道拿手好菜,让爸妈饱饱口福。父母心存感激,也很疼他,平时总是计算着他回来的时间做好吃的。圆眼喜欢吃凉的东西,父母每次看到他大冬天吃雪糕,喝冷饮,总忍不住唠叨几句,他不急不恼,呵呵一笑,扮个鬼脸,一边应声,一边假意收拾,等父母看不见的时候,又偷偷去吃,让父母哭笑不得。

      他的父母家很近,夫妻俩经常是午饭在这个家,晚饭在那个家,家里吃的用的一起分享,锅碗瓢盘早已分不清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两边父母本来就都是同富村人,原本关系就不错,成了儿女亲家后更是亲上加亲。那边父母把我大妹当女儿,这边父母把圆眼当儿子,两家早就合二为一了。就连我见到圆眼的父母都感到特别亲切,觉得我和他们也都是一家人。

      圆眼姊妹三人,他排行最小,哥哥姐姐都很优秀,学业完成后,分别在大城市安了家。他们也很孝顺,每逢节假日都会回来看望父母。近几年,他们的父母因为年岁增长,身体每况愈下,“三高”问题越来越明显,隔段时间就得去医院检查、治疗。他的哥哥姐姐竭尽全力地联系医院、医生,尽可能地去陪伴父母,但是毕竟精力有限,奔波在好几处,身心俱疲。每次离开家走的时候,都对父母放心不下。而圆眼离得近,身旁有大妹帮忙,孩子有我父母照顾,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在医院照料父母,陪父母聊天解闷,逗父母开心。哥哥姐姐也时常和父母这样说,“多亏有圆眼在,让我们少操很多心,有弟弟真好!”

      圆眼因为自己读书少,对儿子寄予厚望,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慈爱地摸着儿子的头说,“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还买了一些教育孩子的书,硬着头皮读。有一次还问我,“姐,我怎么能从书中找到乐趣,怎么能看得进书,怎么能帮助到孩子的学习?”那副认真的样子,让我深受感触,当年他对自己的学习可真不是这样。

      对待七岁的女儿,更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在家,除了孩子上学的时间,去哪都要带上,而且不是抱着就是背着。去了单位,也是视频通话不断,不厌其烦地听孩子讲幼稚天真的话,挂电话总是恋恋不舍。

      全家相聚,其乐融融,却成了最后的永恒。

      几年前,大妹两口子买了房子,本来喜迁新居,他们应该和父母分开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但是可能冥冥当中不让他们分开,恰逢我父母的房子由于拆迁必须另找房子住,圆眼的父母提议让继续搬来一起住。加上大妹又添了一个女儿需要照顾,父母也就和大妹一家住进了新房。

      就这样,老少三代其乐融融地又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和小妹两家也隔三差五过去团聚,全家人一起说、笑、闹,还时常拍抖音留纪念,多数时候,圆眼是摄像师,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调角度,记录我们的欢乐时刻。每当这个时候,看到一家人欢乐的笑脸,我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希望这样的时刻多一些,再多一些。

      前段时间父母因为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做了核酸检测,为了安全起见,不想影响更多的人,就来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家里小住。好几年,父母就没离开过妹妹家,这一来我家,大妹都没说什么,圆眼却一天打好几个电话问候,还念叨着让父母早点回去。甚至在一天晚上,圆眼和我妹妹还专程来我家一趟,要接父母回去。母亲说,“下星期回,几年了也没怎么在你姐家住过,再住两天,陪陪你姐。”我还和圆眼开玩笑说,“看你这大脸,大肚子,抵得上你那胖姐夫了,可得减肥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句话,成了最后一句话;这一面,成了最后一面;这一别,成了今生的永别。

      猝然长逝,噩耗如晴天霹雳,空留亲人凄凄惨惨戚戚。

      仅仅两天后,也就是10月29日,我刚进家门,就接到了圆眼姑姑的电话,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来圆眼家一趟吧,过来和你细说!”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母亲在旁边,我不能细问,直接扭头就往外跑。母亲在后面喊我,我只匆匆地说了声,“有急事儿,一会儿就回”。一出门,我又赶紧回拨过去,“圆眼没有抢救过来……你快来吧!”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腿一下软绵绵的,但是,仍然发动了车,往两公里远的大妹家赶。

      一路上,正遇学生们放学,街上被堵得水泄不通。我心里那个急呀,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浑身打颤,只觉得有大颗大颗的泪淌下来,砸在方向盘上。机械般蜗牛似的行进中,圆眼的笑脸在面前晃动,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我亲爱的老弟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吗?还清晰记得半个月前,在运城中条山风口,我一下车就被风刮着往一边跑,他一把把我拽回,咧开嘴露出酒窝说,“姐这体重一不注意还真得吹跑,还是胖点好。”“姐,你吃啥,我给你做”……这样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吗?想着想着,自己早已泣不成声。圆眼走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我该怎么告诉父母,他们听到后该有多么的难过?痛不欲生、心乱如麻的我糊里糊涂把车开到了圆眼家的小区。

      一进楼门,大妹和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就传了出来。我跌跌撞撞上了楼,大妹早已瘫成一团,被圆眼的几个姑姑抱着,哭成了泪人。父亲在一旁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毛骨悚然,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情形,我想这就是肝肠寸断的那种疼吧?圆眼,年仅42岁,这突然的噩耗,真让人无法承受!看着哭成一团的老小一家人,我心里也如刀割般,但是我明白,作为姐姐,还必须先稳定情绪,搞清楚目前状况,拣要紧事做才对。于是我略一稳神,向圆眼的姑姑们详细了解了过程。原来,圆眼当天下午在武乡的单位上班,突然觉得肚子疼,随后就急忙到医院抢救,前后从发病到停止呼吸,还不到半个小时,最后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急性心梗。目前圆眼正在他哥哥的陪护下往回走,马上就到家。

      接下来,我和圆眼哥哥取得了联系,在他的引导下,我在他们返回的这段时间,先做了一些准备工作。随后,遗体暂时被放在了圆眼的另一处独院里,买棺椁,为圆眼洗身、剃头,穿衣服,装冰棺等,圆眼的哥哥作为当家人,将各种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母亲给我电话一直没打通,感觉不对劲,自己赶了过来。父亲母亲抱头痛哭,那种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熬过来的,把圆眼安顿在冰棺里后,一家人好像除了哭就是彼此安慰,除了安慰就是哭。

      接下来的几天,圆眼的哥哥是主事儿人,和他的姐姐一起操办。以前我只是听说他的哥哥有能力,工作上能独当一面,对家里负责有担当。这次亲眼目睹了他的办事风格,他只是和家里的几个同辈简单交代了几句,迎来送往、买祭品、灵堂布置,每天几十上百人的一日三餐等都有了专人负责,没见他怎么着急忙碌,一切又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自从圆眼出事儿后,他接下了所有的事情。一面应付着各种场面,一面强忍巨大的悲痛,和圆眼的姐姐一起安慰着自己的家人。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圆眼庆幸,他有一个好哥哥,一个好姐姐,他们在,家就在。

      一连几天,亲朋好友陆陆续续过来,悼念圆眼。各种挽联和鲜花花圈从院里一直延伸到了巷道外,其中父亲亲自书写的挽联非常醒目:“老泪纵横常思程云为人有大爱,贤婿胜儿永念圆眼孝道好品行。”将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婿孝顺胜子,岳父母与女婿情深的寓意全部表达了出来。我不忍去读,我能想到父亲边流泪边用正在滴血的心书写的情景,也能感受到父母撕心裂肺无处消解的痛楚。

我从一排排花圈间走过,眼泪一次次夺眶而出,我不相信,每天活蹦乱跳这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走了,我很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的存在,让他以另一种形式再次来到我的身边,再喊我一声姐姐。我在他的灵前,一次次端详照片上英俊的五官,手中烧着一沓沓纸钱。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闹剧,我多想他从我身后闪出来,说,“姐,我逗你玩呢,这是一场梦。”但是,现实终究是现实,绝无其它可能性。

      出殡这一天,队伍很长,来送行的人很多,大部分是他生前的朋友和同事,他的热情好客、助人为乐在这时得到了充分体现,大家一直将他送到了坟头。望着倚着大门、老泪纵横下、眼巴巴看着自己儿子离去的圆眼的父母,看着昔日乐观开朗精神矍铄,如今却身形佝偻、满面憔悴的自己父母,再回头看那18岁的外甥和懵懂无知不知死为何物、仅仅7岁的外甥女儿,还有那痛失丈夫的可怜的大妹,真让我心如刀绞。留下的大大小小一家人,遇上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少年丧父的三大悲剧,哪一个看上去不让人揪心?

      回望圆眼这一生,他很平凡,他不是发明家、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政府官员,他甚至没有为社会做出卓越的贡献。但从另一方面说,他又是极不普通的,在大妹的生命里,他是整个世界;在老人孩子心中,他是家庭的顶梁柱。他在努力绽放自己的生命,尽力释放着他的光芒,让所有的亲人享受他的关爱。

      圆眼走了,走得很匆忙。从发病到驾鹤西行还不足半小时;圆眼走了,走得很坦荡。一生宽容待人,没有良心欠账。圆眼走了,走得很风光。生前同学朋友、同事大多数都来送别、瞻仰;圆眼走了,走得很安详。不拖累别人,是他一贯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