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3 期 / 第4版:4
故乡曾经的刹那惊鸿(上)
□  杜丽华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牌坊》中写道:童年的家乡有很多的牌坊。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家乡里有让人仰望的石质牌坊,也有跟着让人抬头看、把步子踏得散散的潘木工,有年轻的小石匠,也有年轻的女教师。余先生就是从那个留有很多无言牌坊的乡村走出。每每读到此,我就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走出的那个乡村,实际上至今我仍生活在它半径50公里范围之内,算是还在它绵柔的臂弯里。

      通往村子的路如一条条窄窄的飘带,漂浮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上。郭村,便像是系在飘带上的云朵,丰盈,安静。它是中国行政地图上几十万个乡村中的一座,像一位很平凡很不出色甚至很拙的母亲,但就是那样不遗余力地硬生生拉扯着她的孩子。

长街

      村子很大,有八个生产小队,千余名村民;村北有县城通往五里庄的长五线公路,村南有小丹河蜿蜒而过;麻池有五六个,繁衍生息很多年,很宽很深,也很慈悲,从未吞噬过一个村民;古庙五六座;阁楼两座;两条东西平行千米的街道,有着十足的仪式感和归宿感,站在街上,乡村的风呼啦啦吹过,陈年旧事循着气息而来;气派的公社大院、阔绰壮观的十几间供销社,是方圆十里八村独有的名片。每逢公社有什么重要活动,柳树、前后西常、东庄、范家庄、崇仁等村的村民就会蜂拥而来,不避偏远,不畏风雨。

      父辈人眼里,这是一个很让人为它骄傲、但又很低调内敛的乡村。

      村里有主街和杜家街,巷子很多,从一个巷子总可以绕到另一条巷子去,阡陌纵横,鸡犬相闻。长约二里地的主街,贯穿村子东西。街面谈不上整齐,但还算宽阔,两架马车并驾前驱毫无问题。父辈人讲,主街的十字往东延伸数百米,在当年南北两侧全是黑黢黢的折板门店,各种店面林立,有盐店、铁匠铺、理发铺、布匹店、马店、磨粉坊、镶牙所等等。也有运送盐巴的骆驼队披着夜色来到这里,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惊醒了冷冷的碎石街巷。

      很多年前,主街上的店铺,迎朝阳,送日落。清晨,各家店铺卸下门板,邻里间打着招呼,说着吉祥话语,开始一天的营生;夕阳落下,放下一身的疲倦,装上折板门,握一盏豆灯的温暖回后屋歇息。周而复始。

      另一条街则叫杜家街。街上有四合院、有做酒的酒坊、磨粉的粉坊。每逢村子上有婚丧嫁娶的人家,迎亲或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着,必要经过主街和杜家街。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或满街的哀伤,或满街的喜庆。春秋岁月,生命更迭,村民的生或死,几乎都要攒足所有乡民的目光,戚戚然或欣欣然在这两条街上走上一遭。

      我们家祖上便住在杜家街。祖母不到四十岁时,祖父就因病离世,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父亲兄妹五人,大姑出嫁,大伯娶妻单过,那一年父亲也仅十几岁。祖父在世时,极喜欢父亲为人踏实厚道,生命弥留之际,一双无力的手紧紧拉着祖母的手一直不丢,泪花花地反复嘱托祖母,受苦受难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祖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裹着三寸小脚,围着锅台、田地、子女转,艰难支撑着一家的岁月江山,把我父亲、我的小叔拉扯大。父亲在十八岁的时候参军入伍,复员后到了市里国营单位工作。

      祖母精打细算,有时烧煤点灶的钱也没有。心性乖巧的父亲留意到家境富裕的一户姓杜的人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黎明往院外倒煤灰,于是弟弟妹妹还在睡梦中时,他就睡眼朦胧地一个人出了门,蹲到那家的煤灰堆上,伸出小手一扒拉一扒拉,捡起一块块乏炭,宝贝似的放在箩筐里;当别人家的牲口从深宅大院被牵出去田里干活时,父亲就紧紧跟在牲口的后面,等牲口啪嗒啪嗒拉下粪蛋蛋,走一路,跟一路,捡一路。父亲的童年盛满了饥肠辘辘和贫穷难耐,但他一边欣喜着社会的变革,一边咬着牙、挺着脊梁,纵是全身只剩下两腿泥,也要在泥土里重生。

      主街上的供销社最令人神往。夕阳西下,三匹昂首嘶鸣的枣红色高头大马驾着套车,长着一脸络腮胡的黑脸包公大叔坐在前头,扬着长鞭,“嘚嘚、驾驾、吁吁”,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走进村子,然后拐进供销社大院。大叔、骏马、装满货物的套车都被一身金粉团团罩住,大街上盛开着无比温柔的黄昏之花。

      我莫名想着,那本《新华字典》这回一定进上新货了。再摸摸口袋里卖槐花籽的五毛八分钱,还是不够,惆怅比天空中的鸟鸣声还要稠密。那时并不是每一个村子都有供销社,只有大的村子抑或乡镇上才有一座。我们村当时是公社所在地,按照生活生产物资的不同用途,供销社建有“L”型十几间房屋,货物架上摆得满满当当。卖针织布匹针头线脑等物的五间,卖柴米油盐水果糖块等物的五间,卖铁锹锄头犁铧煤油等物的五间。木框货架、砌砖基座、玻璃柜面的一米左右高的柜台,柜台里熟稔的酱醋茶味道、糖果瓜子味道,一鼻一鼻扑过来,真不想离开。无奈家中的大人还在等着盐巴烧菜,只好咽一下口水,跺跺脚,拔腿离开。

      人们在这里或买或换,或赊或购,很是方便。辉煌一时,繁荣一时。那时,我尤其羡慕站在柜台里的那些有着正式工作的售货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却能按时领到工资。他们悠闲地在柜台里拿着扇子扇风踱步,来来回回闲聊。他们职业与众不同,淳朴的乡亲更是高看他们一眼。乡亲在买东西的时候,收起粗喉咙大嗓子,远远地在柜台外就把笑容、把亲切的话语送上去……

      卖针织布匹的女售货员多一些,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玉,傲慢也无端多了起来。有个打扮特别时髦的女售货员,大波浪卷贴着她的双肩,一漾一漾的。她横竖不把乡亲放在眼里,总觉得自己是城里人,这辈子跟村里的人们都不会有交情。但村上的后生们还是瞅了空儿就去望她一眼,心心念念的那一种。她有着如花娇艳般的年龄,但她的爱情却是落寞的,所幸她遇到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土地悲悯,悲悯所有生命的不易,让善良的种子在它怀里生根发芽;岁月包容,包容人们的是是非非,宽容生命中的悔恨和不尊。

      那天,一地的旖旎春光。供销社平日里应该早就摘下窗户上厚厚的铁皮挡板开始营业了,而这天非常意外,卖针织品的供销社迟迟未开门。不一会儿就听供销社的人说,原来是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喝农药了……老人都摇头叹息,说到底有什么坎儿值得用命去偿还。后来才听说是因为女售货员深爱着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越想越觉得活着没意思,黎明前就喝了农药。

      平时木讷尤其不敢和女售货员正面打招呼的几个后生,二话不说,扒开人群,闯入供销社后院。他们借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拽了被褥,把她放到车厢里,急匆匆向县城医院驶去,哪里顾得上家里人还在田里等他扶犁耕种,哪管平日里她眼里的傲慢和不屑。医生说幸亏送的及时,不然可就没救了。醒过来的她,更觉羞愧万分,觉得欠下了我们村一个人情。不久,她调离了我们村供销社,不知去到了何处。

      如今,当我走过早已破落坍塌的供销社时,总能想起那个青春寂寞的女售货员,还有那些善良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