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期 期 / 第4版:4
好大一棵树(下)
      张主任名叫火木,是当年有名的写材料一支笔。他人呢,那年四十左右,微胖,说话低声哑气,讲话前总要咳嗽一声,大概是先要清清场子,讲着讲着话又缩了回去,就又重新咳嗽一声。他写的东西印成铅字,装订成册,在大会上发行传阅。然而这些东西用张主任说法,只能是叫“材料”,不能算文学,也不叫创作,甚至连文章也称不上。张主任不甘心这些繁文缛节,曾对我们几个有同样文学志趣的人倡议说组织个诗社,就像《红楼梦》里那样。他的倡导得到老刘、老郭和我热烈响应,并议定诗社名为“药花”,笔名岳华,大家统一用笔名往报刊投稿。
      老刘和老郭都曾是部队里的文创骨干,当时都在公司搞下乡工作,业余时写点小诗或小通讯,报刊上也间有他们发表的“豆腐块”。他俩还都有着浓厚的部队情结,表现在老郭的军帽和老刘的军用大头鞋。老郭的头上常年戴一顶军帽,当年,出纳钱柜、会计账本和老郭军帽都是神圣不可随意掀动的。与老郭头上“四季帽”不同,老刘脚上的大头鞋只在春节前后露露脸。当门廊里响起踢拖踢拖脚步声时,我赶紧打开门销,一只大头鞋已神气活现地伸进头来,随后跟进来老刘和一团腊月天的冷风。老刘进来却不落座,只是快速掀动桌上的报纸,问:你又写了些甚?不等我回答完,又一个军人般转身走了出去。门廊里复又响起踢拖踢拖脚步声,好似他写进藏头诗里的平平仄仄。
      我和张主任合写过一个大剧本,以县域内发鸠山和精卫填海的故事为背景,剧名《苦海余缘》。我往剧本里塞进去大段诗一般唱词,对我搜肠刮肚辗转反侧执笔的草稿,张主任从不怠慢,都极认真看完,又跑去征求编剧名家张振南、葛来保的修改意见,刻写蜡板,油印成册,在公司的小剧团中分配了角色,似乎就要好戏登场了。却终究没有走上舞台,只在市里《戏剧资料》上登载,给了点稿费,锻炼了写诗,算没白忙活。现在翻看,戏词毕竟不等同写诗,那时稚   ,可见一斑。
      当年和我同在办公室的还有贵兴。不会写诗的贵兴写一手好字,还通晓好几种乐器。我们在一起闲聊时,他递给我一支“大光”,在香烟袅袅中说起自己乡下的老婆,因为要省点电费,黑夜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还不时用手中针把灯头往下按按。“唉!每月32元工资,除去抽烟和伙食费能给家里老小剩几个?不像你,城里头的家。”如同公司当年诸多看不到前途不辞而别的临时工一样,贵兴也在一天杳如黄鹤般一去不复返了。逢阴雨天,公司临街大楼后墙上“抓钢治国”的大字在淋湿的灰色涂层后显露出来,多才多艺、憨憨厚厚的贵兴也一起在我眼前晃动。
      一日晚饭后,我去公司加夜班。喷水花池的台阶上,一个人正在静静地拉二胡,他是贵兴。我听不出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见他的手指在弦上快速地滑动,幽幽咽咽、绵绵不绝仿佛一声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从手指间流出,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我们的任务是给领导赶写一个现场会讲话材料,我起草,贵兴誊写。午夜十二点,厨房王树本师傅喊吃加班饭,每人两碗热腾腾的炒角片。王师傅的炒角片有百般滋味,回家时走在空荡荡的南大街,寂寥的街巷满是炒角片的味道。
      南街口往西,拐上当年还是黄土覆面的长横公路。夜廖廓,一弯冷月挂在西天,勾画出路两边线材厂和钢瓶厂剪影,像蹲踞两头黑黢黢的巨兽。路沟下的玉茭枝叶发出簌簌声响,夜风送过来一阵阵南关麻池的水腥味。整个世界仿佛只我一个夜行者,我独自享有这样的夜晚,任思绪天马行空般驰骋纵横,想人生,想前途,向虚空,向辽远喧泄无声的呐喊。
      老槐树的叶子绿了黄,黄了又绿,时光与变革在枝叶间快速流转。当批发大厅的卷闸门哗啦啦扯下来时,辉煌了半个世纪的药材公司也在改革开放大潮中被吞没,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曾经的车水马龙,曾经的琳琅满目,曾经的顾客盈门,只剩下空空荡荡大院中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和一声叹息。
      一个被开放时代抛弃了的单位,没人再能挽救它的衰败。
      南大街却是异常繁荣。水果摊贩的叫卖声,戴凉帽卖盆花与摆旧书摊争地盘的吵闹声,红色大发车喇叭的催促声,与天王寺前炸肉丸子袅袅升腾的油烟交织、缠绕在一起,亲吻着人们的耳朵与鼻孔。临近年关南大街更是摊贩云集,噼噼叭叭鞭炮声不断,街头上飘散着呛鼻的硝烟。紧闭的公司门前台阶上,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坐着抽烟闲侃,与忙忙碌碌的南大街人流形成鲜明对比。摊贩消失后,街两边店铺林立,爱民鞋店、杨广服装、爱华烟酒……林林总总。买卖最好当数对面小雪饭店,女老板并不势利,看见我们这倒闭单位走进来,脸上依然往日那样笑成一团花:“来了,楼上雅座请!”猪头肉,香椿炒鸡蛋,西芹炒肉,简单实惠。酒当然不能少,单位兴时喝“杏花村”,单位亡了咱喝“老白汾”……只有在遇到儿女婚嫁时职工们才又重聚在一起,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中却很少有人涉及公司话题,仿佛怕一不小心惊扰了早已落定的尘埃  ……
      我是在北京的儿子那里得知公司要拆迁消息的,回来后拆迁尘埃已经落定。眼前一片瓦砾,让人想起《红楼梦》里那句“忽喇喇大厦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些牡丹、芍药哪儿去了?还有杜仲,黄柏,丁香、合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到哪儿去了?只有老槐树还固守原处,曾经围拢在老槐周边趾高气昂要与它一争高低的榆、杨、柳、洋槐们都踪迹皆无,大约不是被发配流放异地它处,就是做了烧火的木头。
      没有了高矮新旧回环错落的民居遮挡,眼前一片开阔敞亮,甚至能看西边不远处我出生的老屋。老屋储存着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那时,我常常在老屋的土阁楼上,眼睛越过差次房脊眺望老槐树蓊蓊郁郁的巨大树冠和枝头鸦窝鹊巢,老槐树似乎也在和我翘脚对望。哥哥在阁楼上用水彩描画“钟馗捉鬼图”,老槐树下有个专门收买他作品做年画出售的“粉丝”。有月亮的夜晚,老屋这里我们十几个同在解放后出生,被喻为是“红旗下的蛋”们就叽叽哇哇聚在一起,董姓大姐怀中搂抱着一个,捂着眼睛左右摇晃且口中念念有词:
      咯嗒嗒,捂老猫,
      三家有卖油火烧,
      哇——嗖!
      去啦……
      手一放,怀中“老猫”箭一般射出。总有一个倒霉蛋被“老猫”当场抓住,嘻嘻嘻,哈哈哈,众蛋们乐成一团。 老槐树稍上的月亮也在笑,把千古银辉洒下来,旮旮旯旯都浸在奶一般月辉里,粘稠,甜腻。远远地,有梆子和二胡声传来,那是瞎满则在说书。这位盲艺人除了眼睛不管用,说唱拉敲打,手脚身段全套功夫,偶尔还插科一段小孩们听不懂带点荤味的段子,逗的大伙捧腹而乐。瞎满则就住在老槐树不远处,我曾碰见他在公司后面的胡同中彳亍,那时由于运动,早已不说书,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在眼前探摸,似要扯下眼前遮挡他的黑幕。
      过大年永远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当鞭炮噼噼叭叭响过,我穿着母亲纳的有点夹脚的新布底鞋,踩着年三十落下的瑞雪,咯吱咯吱往老槐树下的关帝庙跑去。关帝庙那时是县委党校驻地,父亲是党校副校长,他的文件柜里放有我看半懂的《一百二十回水浒》。穿过麻池坡(如今府前广场),曲曲环环的旮旯,高高矮矮的土屋都被瑞雪装点一新,与家家门上的春联相映,白雪红梅,童话般美妙世界。和父亲同值年班的是党校姚秘书,他与父亲围坐在火炉旁,一壶大叶茶煨在火边咕噜咕噜叫。看见我进来姚秘书咧嘴一笑,露出被那时的“白兰”烟或是大叶茶渍黄的牙齿,他从披在身上、当年很时兴的栽绒领小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五角压岁钱。父亲忙欲阻止时,我已拿在手里。屋外,老槐树的方向,传来卖麻糖小贩甜甜腻腻的叫卖:
      麻糖来,麻糖!坡底麻糖!三分一根,一毛钱四根
      ……
      比起老槐树,人生是这样短暂,转眼我已从一个稚气且喜欢幻想的少年走成了苍髯老者。但我并没走多远,从县城西大街的老屋出发,北街城关完小,东街长子中学,再从南大街的新居到药材公司,围绕老槐树转了一圈一圈的人生年轮。这段路走了这么长这么久,如今回首一望,似乎也只是旦夕之间。退休后这些年,趁老槐树休眠的冬天我去了在北京定居的儿子那里,可还没等老槐树完全苏醒,老伴就像已听见了呼唤,催促说咱该回老家啦,你看小区院中桃花开了。
      是啊,老家的桃花也开了!还有芬芳满街的海棠花,木兰花,金山银山的连翘花,梨花,花团锦簇,花香沁人。这些年家乡美景的变换与祖国建设同步进入了快车道,一天天地发生着巨变。
      拆迁后的南大街却不复有往日的喧闹红火,只有隔离带两边汽车如过江之鲫般呼啸驶过。晨走时经过南大街,我习惯地透过隔街围墙上的小窗口探望:老槐树撑着巨大绿伞,站在一千年也决不挪离的老地方,老朋友般笑吟吟看我。